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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remade incloud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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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回想起来,当初邵换行一意孤行自以为是的答应当局做诱饵,引出那一批逃犯,很可能是上了老刑警的当,至于他一直以来有没有猜到老刑警这么周密计划的目的,答案是,不可能。一张布了几乎六十年的大网,怎么可能被他一个小毛孩一朝夕之间看穿。

任谁看都是如此。

三年前当邵换行被人拿镣铐捆着推向烂尾楼天台时,他可没想着自己光辉灿烂的人生就此悲壮收尾。以至于后来像摆锤一样挂在空中荡悠那么多个来回都没把他怎样。当时是年轻,想着还没陪樊东旭参加高考,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这么英勇就义虽说一生如此也算功德圆满,但还是差点什么。

眼看着刺眼的白光由远及近,那些魁梧的人影和影子上冒尖的长杆也愈发清晰,他们近得似乎伸手就能掐住对方喉咙,武器和人影粘黏着又分开,直到最后被大楼吞没。

轰隆一声,废弃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伴随着金属零件咔嚓落地的空旷声响,这次的来人显然比三分钟前的凶狠不少。

他们声势浩大又迅速的闯入每一个房间,很快就将一楼洗劫一空。当众人跻身二楼时,敏锐的嗅觉令他们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吊在房梁上的尸体。

领头的拿出对讲机,一阵杂乱的信号响过后,男人冲着对讲机报告。

“ST082,ST082。”

“……收到”对面掐断了信号。

“要把他放下来吗?”应该是得到了首肯,二楼地板瞬间嘎吱作响乱成一片。

“发现了这个。”有个身材细长的人从自杀男子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递给领头的。

“无足轻重,拿上吧。”

“是。”

“其他的东西不见了。”

“……一会多派几个人,去一下利湾蒙塔纳,还有附近的酒吧。”

“长官,他身上穿着作训服。”

乌泱一下,所有动静都停住了,屏息这边的动静。

良久,领头站在二楼,放声道:“无论你是谁,我劝你自己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那恐吓的声音涤荡在腌臜潮臭的空气中,氤氲着雾气,迟迟退散不开。

“长官,你电话响了。”

长官闻言一巴掌拍断了二楼围栏,喘着粗气气势汹汹的从口袋掏出电话。

“你好……是的……是的……是的……什么?……是的……嗯……是的……”

一个仓促的电话枯燥的持续了很久,接着,一帮子人又气势汹汹的扬长而去,大门在他们再次甩手关上时,一扇掉了下来,桄榔一声巨响后,光束被树影碾压,在路周徘徊,最终被吞没。

很久,久到邵换行的腿和胳膊都麻掉了。

邵换行把一颗螺丝钉扔到脚边,没反应。

过了一会克里斯一整颗脑袋从隔热板里探出来,除了那具尸体被带走,其他并无异样。

“哦,老天。”克里斯趴在阁楼边缘,向下打探。

邵换行过了一会也从旋梯上探出脑袋,松了一大口气。

“你怎么知道这里能上去?”

“我爸爸是建筑设计师。”

“这样的设计似乎很蹊跷。”

“无所谓,在这边是常有的,刚才时间充足的话,说不定还会躲到地窖里。”

“地窖?”

“是的,这里更早之前是战争废墟,到处是防空洞和战壕,幸好有我爸爸的设计,将它们改装成现在的样子。”

“所以你必须要先找到图纸,用来熟悉这里?”

“有可能。”

“难道你敢确定第四监狱里的情况比刚才那一批人更……好对付?”

“如你所见。”

“这太蹊跷了,我们又躲过一劫。”

“到时候拿上图纸再看吧,说不定这里就快完了。”

“什么意思?”

“他们将要再次转移阵地,毕竟在这里加强警力太劳神耗力了。况且,我对这个早有耳闻。”

“是。”

接着他们陷入沉默,劫后余生的窃喜和后怕涌上心头,却还是没想到就此停手、打道回府。

“谢谢。”邵换行说道,接着缓缓向楼下挪动身体。

克里斯冷笑一声,“别高兴太早。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太诡异了不是吗?”

“一通电话就被叫走的负责警员。”

“警员跟在巡逻保安后出动……其实他们还是发现了什么。”

“应该不会,那样的话警员应该不会莫名其妙放弃。”

“刚才在这里上吊的人,是怎么回事?”

“作训服?是从监狱逃出来的?”

克里斯揉揉鼻子,“他跟刚才酒吧里的交易有什么关系吗?或许咱们一开始在酒吧里看到的,就是从这里溜出去的冒牌货。”

“那这个人为什么非得自杀不可?那人为什么不抓紧时间逃跑反而有意逗留?”

“首先,不一定是自杀。也许,身份被暴露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现在满地上都是那些人的脚印,尸体也没了,咱们很难再想这个。”

“并且这里已经发生了两拨搜查,十分危险。”

“当务之急就是,从这里逃出去,尽快找到地图。”

“发票的事也需要解决一下了。”

接着俩人一路溜到一楼,只可惜这栋再往中心区别墅去的路径都被开辟得很空旷,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偶尔有一个半高不矮的喷泉,就算是自家篱墙也离大门很远甚至花蕊凋零,光秃秃一片,毫无遮挡。在想到躲避监控的办法前,他们必须要先发现信号。

正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一束强光从他们头顶掠过。

邵换行差点躲不及,后怕的问:“这是什么?”

克里斯说:“凌晨了。”过了一小会,克里斯一拍大腿,“我想到了。”

邵换行眼镜从腕表上移开,“什么?”

克里斯看了一眼房屋外,扭头对邵换行说:“再等等,等他们做早课的时候,值班室会短暂的空下来,只要报警器不及时,你我就能一口气,安全的,到达目的地。”

“报警器不及时?真的吗?”邵换行发愁之际,听到那些感觉有些离谱。

克里斯上下扫了一眼邵换行手里的家伙,说:“不可以吗?”

邵换行短暂的尴尬之后,和克里斯静静的猫在破窗之下。

黎明前的黑暗顺着滚滚翻腾的草坪呼啸而来,可怜的月光被吞噬殆尽以后留下无边的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只能听见树影颤动和人呼吸的声音。那惨白的灯光,也会被黢黑的怪兽盘踞。

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和恐惧在此刻陡然升起。

邵换行小声问:“喂,还得要多久。”

克里斯咽了口口水,“或许三点,或许四点,或许五点。不会太晚,他们会赶在太阳上山之前结束。”

邵换行一看表,他们最起码还得等一个半小时,然而他们没有任何其他心思再闲聊下去。

不一会,远方传来有人摔了一跤然后臭骂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听着尤为刺耳。俩小伙子又把脑袋从窗台下探出来,看见一个头发乱蓬蓬,囫囵穿着巡警服的人慢悠悠的扶着花坛爬起身来。那人直起身子后,姿态诡异的往后看了一眼,结果刚好和邵换行他们对上眼。

“嘿!”那人一点也不害怕被发现,朝他们大喊一声又奔过来。

俩小伙子直接呆住,还没来得及扭头逃跑,那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热情的问候道:“你们也是来这消遣的?”说着撩起挡着眼睛厚重的皮屑和头发,笑着对邵换行说:“喂,我见过你的,你忘了?”

克里斯此时倒是反应过来,拽着邵换行悄悄往里屋躲,“你疯了?这么招摇过市,不怕被抓吗?”

那人龇着满嘴黄牙,道:“啊哈,你果然是第一次来,没我熟悉这里,放宽心,年轻人。走,跟着我走!”说着就抓上了邵换行的胳膊,要拽他走。

而克里斯一把拽住邵换行另一只胳膊,说:“你疯了?要跟这个疯子一起站在探照灯下被打成筛子吗?”

出乎克里斯意料的是,邵换行默默的抽开克里斯拽的那只胳膊,把自制的小玩意给他,还拍了拍克里斯的手背轻轻说:“去你想去的地方去。”

克里斯觉得匪夷所思,诧异到呆愣在原地,再忘了阻止邵换行暴露在野外,以及摸不清头脑的闭了嘴,缓缓的向身后撤步。

邵换行跟着乞丐,躲过了刺眼的巡查灯,一路再谨慎小心的躲过监控探头的扫视,很快,便过了两三个街区,来到中央街区——殿区。

“嘿!瞧瞧咱们这天衣无缝的合作,这么快就到这了,没想到吧。”乞丐疯疯癫癫边笑边说,“我此前经常到这里来,他们偶尔会过一些货、寄存一些实验品,要是多了,就堆在这些没人住的别墅里,就是那栋,”乞丐指向一座深蓝色肃穆的别墅,道:“你知道那里存放的东西有多迷人吗?你会喜欢的,我发誓。”

说着邵换行就迈脚往那个方向前进。

乞丐感到诧异,拽着失神的邵换行躲到大树后,躲过了光线的扫视。怒喝道:“别被发现啊!今天好不容易溜到这里来,被发现了可会要了你的命的。”

邵换行冷冷的看了一眼乞丐,“你到现在知道害怕了?”一颗豆大的汗珠隐隐从他鬓角滑落。

乞丐叹了口气,道:“前不久有人在这丢了命,我也是头一次能溜进这里来,一直只听说这里格外危险。唉,这不,还有你这个新手跟我一起嘛。说真的,你碰上我可捡了大便宜了,我这里,”乞丐说着撩起袖子,指着那些星星点点五彩斑斓的创口和巨大的蜈蚣疤痕,“什么都有。要是这次真的托你的福,搞到了那栋房子里的存货,或者能活着出来,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邵换行被他浑身恶心的气味和可怕的伤口恶心得说不出话,接着就抓住了那人血管蜷曲偷偷向他伸来的另一只手,一把甩开,并躲得老远,“你想干什么?”

“不不不。”那乞丐面部扭曲的咽了一口气,接着轮着自己胳膊甩到树干上,茂密的树冠顶端发出剧烈的响声。

邵换行被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这家伙要发疯,正跑出篱墙一段距离,就听见了旁边徒步的巡警步伐统一的把人带走了,也没再留下什么人搜查。

邵换行意料之中的后怕咽了口唾沫,接着不知道该强装镇定还是跟刚才那样招摇的逃窜到那栋深蓝色的别墅里。

四周又恢复了海面似的平静,邵换行隐隐约约感到一股巨浪正朝他翻涌而来。他最终还是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保证不被发现,几乎是踩着湿软的草地,颤颤巍巍的从别墅半人高的破窗户上爬了进去。

刚一落地,邵换行的鞋底嘎吱一响,接着声音就被深不见底的大厅吸纳殆尽。

光滑平整又宽阔的地面没有任何杂物摆放,偶尔在那缕巡视灯照射进来时,能看到墙面上影影绰绰的白影。邵换行能想象到,这里的墙面上曾经挂满了名贵画像,不少琳琅满目又雍容华贵的艺术品摆在沙发周围、绕着楼梯,后来又被什么人推到墙角,狼狈的将其保护起来不被摔坏、杂碎。笨重的石膏像和座台将光滑的地面擦出道道划痕,那轨迹重复的落灰又被透过墙面的光照得发亮。

头顶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吊灯悬着暴露的电线,好像那笨重的、繁琐的头部是自己掉下又被人无奈的拾缀走似的,可怜巴巴的悬在半空中,失去了生机与美丽,无法印证这在当时是有多么富贵雍华。一楼台阶低矮的扶手上,还幽幽泛着光泽,在夜里都是那么乌黑透亮,与四周的萧索、颓废浑然一体。仿佛这里曾经多么热闹温馨,如今无论变得多么落寞都合情合理。

脚下的木质地板依旧泛着雨后森林里朽木的味道,像是一本读了很久的书,上面被人圈圈点点做了很多浪漫的记号那样,咔哒、嘎吱的泛着阵阵香味。邵换行拂过罩着白布的沙发,刚才在大厅另一边都没注意到,原来这里还存放着一些古老家具。他接着往大厅里面走,发现了早已不再工作的落地摆钟,发现了刻在摆钟侧壁一排排整齐的短线,然而那些难吃的药片最终还是没被挡住,暴露在摆钟后面,白色的胶囊、红色的咀嚼片。

再往里就是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每向前走一步,方才孤零零摆放在客厅的可怜巴巴的家具就离他越远一步。

邵换行忽然感觉脚下要被踩空了,于是打开手机手电筒,看到了大敞的地下室的门。他猛地一回身,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人,但仍然没有勇气走下去,万一真的被锁到里面就完了。

于是他转身朝其他房间走去,房屋设计意外的透露出中式风格,诺大的空间被划分为几个方格,有序的排列着。一楼除了大厅就是厨房和客房了,厨房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脏乱得多,甚至灶台都没有用布罩起来,导致灰尘被油污粘住叠得厚厚一层。客房空空如也,甚至散发着淡淡的霉臭味。

邵换行并不敢浪费什么时间,转身就沿着旋梯上了二楼。

当视线刚触及二楼地板,邵换行险些跌落在原地。

地板上摆了一个带有巨大蒸馏装置的工作台,硕大的蒸馏管能一下子戳到天花板上,似乎在最后一项实验做完,装置末端水准管里都盛放着什么液体,没有完全挥发。工作台上码放着一些带着血迹的钳子、刀具甚至铰链,不少烧杯和试管被打碎成玻璃渣或任其胡乱抛掷在地板上。然而再走近些,那个粗壮水准管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在不断的颤动,本能的恐惧和恶心让邵换行连连后退,一下子碰倒了摆在走廊上的画框。

邵换行强行将自己的视线从这个大家伙身上移开,缓缓转动手腕,借着手机电筒看清了画框里的内容。

是一个美丽又端庄的白人太太,胯上坐着一个吸吮手指、眼睛像葡萄一样黝黑溜圆的白白胖胖的小婴儿。那太太盘着乌黑秀丽的发髻,两缕鬓角上的头发俏皮的从耳后探出来,与她弯弯的眼尾相得益彰,修饰着她灵动的耳廓。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的简单,眼睑微微的耸起而已,嘴角也翘起甜美的弧度,大方、明朗。乍一看,就有不亚于颜艳的学识和风度。但与颜艳不同的是,她有棱有角的五官轮廓,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的笑容里更多的是睿智、机敏。

“很迷人吧?”邵换行身后响起拐杖驻地的声音和苍老的美式口音。

二楼房间的灯光闪烁几下又缓缓亮起,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老者背着光拄着拐杖走出光线。男人头发稀疏,头皮生着不少棕褐色的斑迹,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光泽的细边眼镜,他眼角和嘴角一周的皮肤松弛的耷拉着。这副年迈的面孔,全然配不上他那看似尚且挺拔的身姿,和身上板正的古式长款黑色皮草。偏偏他的表情又是如此严肃,大有不怒自威、如长如师的压迫感,极好的掩饰了他身上风烛残年的味道。

邵换行并不怯,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再看了一眼那副画像,回答道:“是。”

“她是我的小女儿,”老者说道,“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说着,怜惜的看了一眼画像上冷冷的笑着的美人。“当时,为了保护她,我没有任何让她发扬家业的意图。可是,她太聪明太懂事了,还一意孤行要为家里做有用的事,我纵容了她一次,就会有此后的无数次。”

邵换行静静的端倪着画像上的女人,渐渐觉得她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与刚见到樊东旭时,他那幅厌世的样子如出一辙。

“或许您也没想到,你那么疼爱她,她却不听话?”邵换行问道。

老者看了邵换行一眼,摇摇头,“你似乎并不怕在这里发生什么?”

邵换行说:“我之前都不曾怕过,更何况现在呢。人总是要有所长进的。”

老者继续盯着邵换行,似乎能把他盯穿,过了好一会,扭头向工作台后走去,说:“坐下聊。”

邵换行跟着男子到达工作台后整洁干燥的客厅里,客厅从刚开始就煮好了茶,可是因为刚才视线遮挡再加上邵换行格外紧张,并没发现或听到任何异常。

老者把烧茶的人支开,这个僻静又温暖的房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面色严厉、凶狠的长辈,邵换行总觉得越待越冷,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

“怎么发现异常的?”男子吹了一口茶叶。

邵换行端正的坐好,两只手叠放在一侧腿面,说:“最近的一次,是时差。”说到这他想到了什么,于是又说:“有个,自称是家属区的老住户的小子,也就是跟我一起过来的那位,说这里凌晨才会有巡逻灯。我手机里的时间并不是这一时区的,所以这里巡逻开始得早了,而此前巡警又无端放了我们两次,实在奇怪。”

老者静静的听着,抿了一口茶,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邵换行刚好说完,于是他把小茶碗放在桌子上,又给自己满上,右手敲着手臂坐了一会。邵换行有点捉摸不透他,只能按照敌不动我不动的样子,等待着,不知不觉,手心早已濡湿。

“你挺聪明的。”男子平静的说道。

或许是高度紧张时,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中,突然听到声音,邵换行太阳穴猛地刺痛了一下,接着渐渐的发生了耳鸣。真糟糕,而他心里紧张怕死,表面还得装作淡定,毕竟老人家愿意让他肢体健全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肯定是有事交代。

过了一会,老者又说:“你这样的坦然,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

老者又拿起了茶碗,抿了一小口,娓娓道:“在那个战争的年代,每个平民老百姓都是,能活一天算一天。可他不一样,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有学上,有书念,可还是贪心他心中所念的东西。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天天趴在田埂上打蛐蛐,刨战壕。”老者说着微微阖眼吐了一口气,“可我不一样,好不容易拿了个可以上学念书的位子,我是一定要学有所成的。”

“所以您起初,是来国外求学。”

“是啊。”男子释了一口气,道:“如今这些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幸好当初是我来这里求学,他完全都不是个读书的料。”

“您后来还回去过吗,见过他吗?他怎么样?”邵换行问道,捏紧拳头,忍着耳蜗里淡淡的刺痛。

男子颔首,“我没想到我的家乡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那时,是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国的,我是那些人里,唯一一个学医的。只是,我当时不懂为什么,为什么好好的待在国外学习深造又要回去,直到我看到了他们将整个山头夷为平地建设基地、安装流水线工程,建了烟囱,他们的火车车头做得越来越精美……”

“您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加入建设?”

男子又喝了一口茶,道:“漫天的黑烟,不够吃的粮食,我凭什么留下来?各种肺炎、气管支气管的疾病肆虐,学了一身医术却阻止不了工业污染带来的传染病、流行病的发生,救不了人,人越死越多,病死的、饿死的、被杀的,我凭什么留下来。”说着老者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语气平缓,他说:“他当时打仗,被炸断了一条腿,兄弟姐妹被饿死不少,家道中落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但他被□□洗脑了,还想着变卖家当去投兵上战场。你知道他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说到此,男子声音有些颤抖。

邵换行逐渐适应颅内的刺痛,这种刺痛让他能维持此刻的清醒,问道:“什么?”

“生儿子,继续打仗。”

接着就是短暂的沉默。

“不得不说,我很敬佩他,可也只是敬佩,我感觉到更多的,是他的固执和愚蠢。”老者缓缓抬起眼,看着邵换行,说:“等我见到他时,他让他的儿子,邵勇武,认我做干爹,我没答应。我要带他来美国治腿,而不是眼睁睁瞧着唯一的干儿子去前线送死。”

邵勇武,是邵换行的爷爷,是岭南缉毒大队的一线人员,牺牲于邵换行出生之前。由于邵制的工作性质,邵换行对他爷爷一无所知,只知道,邵制还在做邵勇武当年没完成的事。

一听到这个名字,邵换行整个人为之一颤,颅内由远及近的声音陡然增大。

老者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不过好在,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没有仗要一直打,可我还是在战场上见到了邵勇武。”老者顿了顿,看向他,“你们一家子,眉眼都很深,无论何时见到那一双眉眼,都会觉得,那眼睛里装满了无所畏惧和希望。”

“您是在,回去加入工作之后,再见到我爷爷的?”

“算是吧。那时候,生意刚起步。”说到这,老者翘起二郎腿,审视着邵换行,说:“你们都太倔了,不肯相信我的研究。”

邵换行眼眶和喉咙酸痛,声音颤抖,“您的,研究?”

老者看到他这副样子,轻蔑的笑笑,“我向来欢迎别人对我的所有质疑,那样会让我取得更进一步的成绩。”

邵换行问道:“您还有下一步计划?”

老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起身,随后说:“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毅然决然打算留下来吗?”

邵换行跟着起身,站在他身后,说:“是因为这里的医学研究足够发达?”

长者冷哼一声,“感谢你对我的肯定,这只是部分原因。而我选择留下来,最根本的是,只有这里的研究,只有匹斯凯的研究,能让我知道,所有人类甚至是生物的诉求。”

邵换行强压着身体的不适,跟着长者走出房间。此刻,别墅一楼大厅站满了武装精锐的暴徒,脚下黑压压的人影在他们从里屋绕出来的瞬间,齐刷刷的抬头望去,瞧见老者身后跟着的竟然是个穿着冲锋衣的青年时,都面露青色。

邵换行在呼吸到屋外空气的一瞬间完全适应了颅内的刺痛,问道,“诉求是什么?”

“你一会就知道了。”

接着几个身材细长的黑人保镖冲上楼,无论邵换行情不情愿,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抬上了车。

车队并没有开太久,直到皆数停到巨大的烟囱旁边,邵换行才在一众保镖的注视下,走下车,身上被搜刮得一干二净,甚至没来得及瞅一眼手机消息界面。等老者也下了车,他又支开了所有人,单独带邵换行进入了四号监狱。

邵换行本以为监狱里会是死气沉沉黑压压一片,没想到刚进两栋门,里面就变得如此整洁与现代化。到处都是钛合金的钢板,和明亮的白炽灯光,像极了科幻片里特效的设计。原来制作特效的灵感,真的来源于现实。

老者带邵换行进入电梯间,没有摁电梯,邵换行只能感觉到电梯下行的失重感。

不一会,电梯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场景还是与刚才看到的一样,都是整洁又明亮的实验室模样。不过与之不同的是,这里的空气更加干冷,来往的研究人员也更加少。

邵换行一路都捏紧了拳头,希望这耳鸣快快过去又怕头痛消失了自己会对一切失去警觉,变得迟钝。

老者身手并不受拐杖的限制,从容的走在前面,时不时掠过一些实验基台。说道:“当时,他拒绝了和我一起来到这里治他的腿。世界上所有人敬仰我,而他,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冲我开枪的人,子弹,射|穿了我的一条腿。”

说着拐杖驻地,半个身子倚在上面,按下一道门的密码,门打开后,是一个悠长幽暗的廊道,里面按照一定间距,整齐的摆放着两列各式各样的骨骼标本。跟往常的展示台一样,这里展出的标本并不干净,甚至带着离体却仍鲜活的皮肤组织,却由于一定的营养或这里环境的阴冷,保持着鲜活的运作。一根根缠绕在森森白骨上的橡胶管笨拙的模仿着血管的样子,或精致或像泵一样配合着器官组织律动着。这比往常的什么展出,盛大精彩得多了。

果不其然,邵换行在看到这些令人作呕的艺术品后,胃里一阵绞痛,无法忍受的冲出走廊,吐在了他早已用眼睛扫描好的垃圾桶里。只是还没等邵换行直起腰,他身后就站了一男一女两个研究员,他们双手插兜,从口袋里掏出针管。

邵换行心中警铃大作,猛地退到墙根。可是这些都不管用,其实邵换行也知道,自己是遇上什么麻烦了,躲不过的。

那两个研究员给邵换行胳膊上注射什么东西后,他又吐了几次,他很清楚这个排异反应。

等自己意识回笼,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前胸后背。

老者还算和善,穿着防护服坐在实验台上,双手轻轻放在拐杖上。不,或许应该将这个雕琢精致,看起来质感光滑的白色拐杖叫手杖。

老者似乎不满意邵换行这样的反应,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邵换行知道,老者心里是清楚的,没明说就是想试探他对自己的信任还剩多少。

于是表现得不在意胳膊上肿胀的红色注射伤口,说:“三年前,我被人绑架过,他们用了迷药,从此我就对这一类药物过敏。”

果然,老者露出了然的神情,道:“你那次没受什么伤,很幸运。”

邵换行摇摇头,说:“神经性耳鸣。”

老者颔首,“这种毛病,可以通过对垂体进行神经搭桥或者尝试麻痹神经的药物进行疗程治疗。”说罢他摆摆手,说:“你不会信我说的。”接着又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句,“罢了罢了。”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邵换行浑身确实清减了许多,手脚都被浅浅的麻痹,似乎不太能感觉酸痛和使上力气了,只能安分的跟在老者身后。

“你知道能在这里进行的实验,是什么级别吗?不是部队实验,我也痛恨法西斯行为。”老者自豪的说道,“是国际不肯承认,与联邦政府纽带关系的实验。”接着老者绕到那个走廊后,站在一个悬浮在展示柜,不停摇晃旋转的抽象立体虚影前,说:“这个灵活、轻巧的关节构造,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研发出来并投入使用。有了它的加入,关节受损、残障人士重新拥有活动自如的能力不再是奢望,可是,失去身体一部分的空虚感还是会时隐时现,并且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接受它的存在,代替身体的残疾。幻肢痛,听过吧。”老者继续往前踱步,金属的手杖和光洁空心的地板重重磕碰,由近及远的在这个四方空间回响,“我们在找适合做这个身体部件的材料时,发现与骨骼匹配度越高的材料,反而高等动物对它的排斥作用越大,于是我们转变了思路,并没在这个无聊的东西上浪费时间。”

老者带领他在甬道里拐了个弯,用手杖指向另一个标本展示台。浅蓝色玻璃罩内架着一个通体雪白但趾端微微泛黄的支架,支架最顶端上浮着一个不完全透明的橡胶容器,里面盛放着深色液体。邵换行再仔细看一眼,才发现那袋液体下延伸着众多白色纤维织成的小网,模仿着血管的样子,巍巍颤颤将整个支架包裹完全。

“这是个成功品,能够在不截肢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减轻肌肉和骨骼损伤。也就是,让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可是我不喜欢。”老者幽幽道,两手交叉叠放到手杖顶端。“这营养袋对于一个身体并不算健硕的人来说,太重了,然而没有这么多营养,就只能更换他的器脏。换言之,实用价值太低。”老者说着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拄着手杖在前面带路,说:“为此,我折腾了许久,最终给还是没能找到一颗和他完全匹配的器脏。也没得到他的理解。”话语间,一排排鲜活呼吸、跳动的器脏出现在嵌在墙壁的试管内,鳞次栉比的排列开。

或许是方才应激过度,邵换行脑子里现在白茫茫一片,迟钝的接收老者传来的只言片语,绵软的四肢跟随着意识漠然的摆动着。

这次的甬道有些长了,途中或许是为了节省电力,灯光暗了许多。

俄而,一路沉默的邵换行跟在老者身后,问:“你最后还是解决了问题?”

老者闻言微微回过首,很快便又转了回去,“嗯,我需要的东西,与亲缘远近无关,所以当我在见过邵勇武后,就转变了研究方向。”

邵换行知道他爷爷的牺牲肯定跟面前这位老者脱不开关系,可老者先他一步开口了,如此坦诚、如此轻松。他释怀了,仿佛爷爷的离开,与他无关。

邵换行使劲咬着牙,额头上暴起的青筋隐隐跳动。

俩人停驻在一个更加阴冷的实验区前,老者说道:“在研究之余,我帮他儿子解决了一些事业上的问题,收购了海外的一些企业。得益于那些企业的帮助,我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或许老者方才介绍他的研究成果时,情绪过于激动,现在说起研究事业的第二春,他并没有表现出愉悦的情绪,反而冷静又克制了许多。

老者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摁了指纹,走入深不见底的实验室。邵换行跟上他,实验室在门关上的瞬间,亮如白昼。洁白的灯光照得人眼花,看不清洁白的桌台上究竟放着什么,只能看清大概轮廓。是几个巨大的实验装置,并不是什么标本。

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茶色护目镜,正款款的戴上贴肤的手套,“我的研究几乎触及了所有先进的生物医学领域。”俄而,他拿起实验台上的镊子,夹起烧杯里的物质,“我曾经为了提取出一种神经鲜活物质,几乎三天没有走出这个房间,可是他不知道。”老者微微抬眸看了一眼神色涣散的邵换行,说:“似乎研究得越多,越不能救他。”

邵换行问道:“为什么?”等说完话以后,牙根酸痛,口中开始分泌粘腻的唾液。

老者摇晃试管,里面的溶剂瞬间沸腾起来,过了一会,淡黄色的液体变成结晶,凝结在试管壁上,老者只能再用镊子将结晶拆卸下来,重重的叹了口鼻息。“他觉得,人总不能超越自然。”俄而,又看向邵换行,“医学除了救死扶伤,还有个最伟大的使命,就是制造永恒。”

邵换行艰难的咽下唾沫,道:“你想让他,成为永恒?”

“他太可怜了,一辈子都在为红星升起放弃生命,却始终没有见过红星为他升起。”老者放下镊子,用尖端碾碎结晶,闭上眼,嗅着其在空气中灼烧的味道,将平整的桌面烫出个焦糊的窟窿。

良久的沉默,邵换行问道:“他在哪?”

老者睁开眼,缓缓的看向前方灰白金属色的门,门与墙面相接的部分嵌入了一圈蓝色灯管,仔细看,还会发现萦绕在灯管上的雾气。

老者施施然走到门前,验证瞳孔信息,门开了,一个比外沿都要黯的房间呈现在他们面前。邵换行身体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举步维艰,可奇怪的是,除了身体不受控制的麻木没有任何其他反应,而老者却很平常的走进了逼仄的房间。

“都说,我模样比他高大,比他更适合去参军打仗,”老者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邵换行鬼使神差的跟上前去,又听见老者继续说:“当初要不是他让我顶包,替他留学,说不定,我才是被炸断一条腿的那个。那样还能好些。”接着叹了口气,只听见拐杖和脚步声此起彼伏,“唉,世事难料啊。”他说着蹩脚的中文,接着又切换回自己熟悉的语种,“不过,就像他这种头脑不灵光的人,多么高端的器械摆在他面前,他都无动于衷,只会觉得人家积累那么久的学识都是悖论、有违常理,然后愤然离席,又投入战场,你说是吧?我跟他不一样,我知道我需要做什么,并且坚定的做下去。”老者绕过一个旧时候的衣柜,散发着朽木的味道,与这里高端的装潢格格不入,他把手放在衣柜上,“公派留学时,我知道我要为邵家大院学得一身本事,让我家人在当地抬得起头来。回过一次国以后,家没了,国还在,我就想着要抓紧一切建设祖国,保护我仅剩的家人。再后来,我被家人背叛,但我仍没有放弃去拯救他们。直到现在,我身边有且仅剩下一个人,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留下来,让我怀念。”

说着,邵换行还没来得及看清老者动了什么机关,就听见哐当哐当几声,一面墙壁缓缓落入地下,一个洁白、冰冷的棺椁被摆在一个四方盒子里,朝他们展示出来,四周冒着森然的寒气,层层的向上逼近,又无力回天,惨淡消逝。

老者往棺椁走去,手杖驻地的声音越发清脆,他双手撑在手杖上,说:“我回过一次家后,就再也没有心思搞其他的什么研究了。我开始疯狂的做外科、骨科实习,获得回国资质,可是……”老者顿了一下,说:“后来我加入战俘营,加入了他们所做的实验做了更加先进的实验,得到了更加可观的数据成果。我兴冲冲的告诉他,我要成功了,可是他伙同我的家人,把我送入了监狱。在那里,我渡过了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刻。后来我就顿悟了,他们把我放出来时,我决定带走饿得奄奄一息的他。”说着,老者冷笑一声,“我不明白,在那种地方,生不如死,他为什么还在为了所谓的正义和公道不顾自己。人都快没了,还坚持那些有什么用呢。”

老者说着,绕到棺椁尾部,贪婪的睨着睡在里面,干瘪、生疮的身体,说:“他永远不知道,医学发展至今是多么的伟大。人们追求健康、长寿的决心是有多么的坚定,但凡他要是信了我的,也不会在这里睡这么久。”

说完后,老者抬眸,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靠着墙,滑坐到地上的邵换行,说:“或许是老了,或许,我的实验临近成功了,最近经常梦到他,梦到我们一起在田野里抓蛐蛐的场景。”说着又拄着手杖朝邵换行走来,“我第一次进邵家大院的时候,还是个流鼻涕的小脏孩,他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不过不懂事,不听话。”

邵换行蹙眉,绷着自己跳动的神经,用可能所剩无几的时间问他,“说了这么多。你要我过来,是想做什么?”

老者在他不远处停下脚步,说:“这里的半个城市、这个国家的所有相关研究都经我手,有我操持,不需要你做什么。”

邵换行右脚艰难的顶起膝盖,又缓缓的沿着墙壁站起来,说:“可是,你毕生的研究都失败了,不是吗?你也知道,亲缘不能救他。”

老者低下头,自嘲:“是啊,我为他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还是没让他醒过来。”说着又抬起头,“说起来还真是巧,要是我女儿当初听了我的,没跟那个留学生厮混,我也没有机会再和你见面。”

邵换行无力的笑一声,说:“我原以为,你看在他的面子上,会放过我。”

老者轻蔑的眯起眼睛,打量邵换行,说:“三年前,你们也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害得我差点失去一切。”

“你迟早会失去的。”邵换行脱力的吐了一口气,又说:“人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更何况,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包括你女儿。口口声声说,你学医是为了救死扶伤,实现人类最高理想,可结果呢,你不但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他,你也救不活。”

“你闭嘴!”老者怒喝一声,接着闭着眼睛,双手扶着手杖颤颤巍巍的笑了几声,“我失去了女儿,这都要怪那个学生和他们生下来的孽种。”老者缓了一口气,接着又往前走去,离邵换行近了点,说:“你知道那个学生在哪吗?你们已经见过了。”

邵换行瞳孔微颤,神经极速的旋转着,听他一字一顿的说:“其实我的研究并没有全部失败。”

接着实验室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剧烈撞击的声音。紧接着是从地面传来的愈发强烈的震动感,邵换行在湿润的耳边听到了朦朦胧胧的报警器的声音。

老者微微蹙眉,道:“你为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说着将手杖插到邵换行刚才被注射的伤口那里,用力捻了几下,加速了药物的溶解,邵换行吃痛的闷哼着,但就是咬紧了牙关让自己不喊出声来。

“你的结局。”邵换行嘴里含着腥味,黏糊糊的东西,撑不住晕了过去。

在邵换行看不见的地方,老者先是变了脸,随后双目逐渐透出寒光,气定神闲的绕到实验室外,像是极力配合外孙玩捉迷藏游戏,但是会恰烟的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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