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西南热气蒸腾,树上的蝉聒噪地叫个不停,一匹快马由官道另一端急驰而过,朝着西南总督府奔去。半个时辰后,侍卫停在门前,迅速翻身下马,对着守卫的兵士说道:“快禀告侯爷,京城侯府来了一封加急信。”
“侯爷前两日去了上野土司府,还未回来。”士兵正回话间,一干人便随后骑马而至,到了总督府门前停下。
两人看见来人皆垂首对着最前面的人行礼,齐声道:“周大人”。
来人一身素衣轻装,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眉目正肃微微点头应了“嗯”,正准备迈步进府时,看见了专职传送京中消息的侍卫,停下身便问道:“何事?”
侍卫答话,“是侯爷府上管家差人送的加急信。”
“既是加急信,这两日侯爷去了土司府还暂时不会回来,可是侯府上出了什么大事?”那人轻皱眉头,看着侍卫问道。
“属下听侯府转信的小厮说,是侯府夫人得了重病,恐怕……”侍卫不好直言说出后面的话,但暗示的意味让听话的人眼神一动,表情更加凝重。
“既如此,你将信交于我,我即刻去找侯爷。”
“谢周大人。”侍卫便将信件放心地交到对方手中。
那人接过信,转身便翻上马耸动缰绳绝尘而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有人私底下问道:“这周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与侯爷走的如此近。”“呵,这你都不知道?他可是先帝御封的周氏华佗周良老太医的嫡孙,自小与侯爷长大,一起出入沙场,与侯爷亲如兄弟一般。”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听说几年前军中正闹时疫,有个姓周的兵士精通医理,开了个良方,就奇迹般的治好了这病。皇帝犒赏其功嘉奖他任太医院首,不想他却拒绝了,一直待在军中,想不到他竟是周大人啊。”说话人恍然大悟感叹道。
西南地处山林丘壑,地形复杂难走,这去往土司府的路更是九曲回肠,煞费周折。周济柏一路马不停蹄,往深山茂林的路上奔去。
……
姜玉淑躺在床上双目静闭,好似睡着了一般,只是头上的纱布和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显得病弱。已经三日过去,郎中每日来此为她针疗疏淤,可人依旧昏迷不醒。
王嬷嬷终日守在床前,丫鬟花灵端水来为她擦洗料理。
“嬷嬷,夫人这样下去……该不会醒不过来了吧?”花灵担忧地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姜玉淑。
“你说的什么话?”王嬷嬷语气略带责备,“夫人要是醒不过来,你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可是,可是夫人一人独居在此,管家之前吩咐让我们看好她,想来,她与侯爷的关系也不是很好。”花灵有些猜测,她一直好奇这样一个美貌年轻的夫人,侯爷三年来一直将她留在京中,如今还将其遣到了别苑,明显夫妻不睦。
“主子吩咐什么,你我做好便是,想这么多做什么。”王嬷嬷虽也看出来了,这夫人恐怕很不得侯爷待见,更像是犯了错被看守在此的样子,“你我尽力照顾好夫人吧,她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夫人。”
王嬷嬷看了眼床上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这王公侯爵的门里也是些不为人知的妇人怨。这消息传去西南应该早到了,只是这侯爷的态度,恐怕不见得会如何上心。
花灵默默地擦拭着姜玉淑的手臂,又轻轻将她的衣袖拉好。不经意间一扫,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真的,“呀,嬷嬷,夫人的手指刚刚动了呢”。
王嬷嬷闻声凑上前来,也仔细看,又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姜玉淑的肩臂,口中试探地唤着“夫人,夫人”,可是那人只一动不动。
花灵在一旁瞧着这半点反应都没有的样子,脸上的喜色渐渐化作失望,“许是我眼花了吧”。料理完事后,便转身端水出去了,王嬷嬷也跟着起身,抬手去将窗户合上。
在两人都无暇注意时,床上的人合着的眼睑微微动了动。
……
周济柏赶到土司府时,已近傍晚。
薛寔胤坐在书房内,正看着案上的书信,扫了一眼信中言及姜玉淑病重的字,停住。
“侯府送的加急信,想来应该不会作假。”周济柏坐在一旁,看着薛寔胤沉默不语的神情,缓缓说道。
薛寔胤抬头笑笑,“我并不质疑这信的真假,只是事关她,便觉得有些……”话未说全,也戛然而止。
周济柏明了,说道:“眼下正是要紧时候,你若离开恐生变故。”
“我与梁国公府虽是结亲,可岳父在朝堂上一直中立不变,他与女儿又素不亲厚,只怕是难。”薛寔胤道。
“我父亲曾与梁国公有过往来,却是因着其先夫人的缘故。梁国公为人耿直不阿,一向不与人主动结友,那时他夫人正怀胎五月便有惊颤之象,本是不利生产的凶兆。那夫人一心想保胎,梁国公无可奈何找到家父,后每日至其府中诊疗。可临产时,还是发生了不测,梁国公夫人子痫发作,只保住了孩子。”周济柏对上薛寔胤,继续道:“梁国公爱妻如命,因此不喜那孩子,这便是为何侯府夫人与其父生疏的缘由。”
薛寔胤闻言,道:“原来如此,我之前从未听说此事。”
三年前,他到梁国公府迎亲,便不曾见到过姜玉淑的父亲。膝下独女出嫁,父亲从始至终都不露一面,当时他虽觉奇怪也未作深思。
“我有一计,倒是可以试试看。”薛寔胤笑对周济柏道。
周济柏不接话,只是停住半晌,道:“你这么做,那侯府夫人若是以后知晓当如何?”
薛寔胤笑而不语。
十日过去了,侯府管家也未曾接到任何西南传来的消息,询问了传信的侍卫,只说侯爷在西南大小土司处探访,没有音讯。
管家每日仍旧按时带着郎中到别苑中去为侯府夫人做针灸,只是对于一直昏迷不醒的人来说似乎没有多大效果。
“夫人的病施针已有半月,不见气色,脉搏细滑微弱,这样下去怕有气衰之兆。”郎中将手中的银针慢慢旋进穴位,只是,已尽了自己所能再无能为力。
王嬷嬷等人在一旁候着,闻言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管家叹气说道:“侯爷那边一直没有音讯,侯府若是没有侯爷的官印凭据,是请不来太医的。”
“可夫人的娘家呢,夫人的娘家不是梁国公府吗?”花灵顿时开口道。
闻言,管家、王嬷嬷等人皆愣了一下,又面色有些尴尬地打量躺在床上的人。他们怎会不知道梁国公府是夫人的娘家,只是夫人对外称是在此休养,而梁国公府的人素来鲜少与夫人来往不知实情。侯爷将夫人关在这里的事一旦被梁国公府知晓,只怕要问责起来。
“梁国公府倒是一个法子,”应九接话道,只是又有些迟疑看向管家,“可侯爷那边……”
管家有些犹豫,侯爷不在的时候侯府大小事情他虽可决断,但这事实在有些为难。
“人命关天,也罢,侯爷那边我亲自去西南禀告。应九,你先去梁国公府说明情况,请太医来。”
……
梁国公府内,应九站在堂下等了半会儿,才看见梁国公面目严肃地慢慢走来。刚才听闻下人通禀,梁国公在书房坐了许久。
南平侯府与他唯有的联系也就是姜玉淑,而从她出生开始,梁国公便心中如同重重锤下一个伤口。当初夫人有孕本是喜事,梁国公与妻子自幼便是青梅竹马又伉俪情深,成婚五载才有此喜讯。可那将为人父的激动和欣喜还不及三月月,夫人身体状况就忽然一天天变得恶化。
梁国公遍请名医为妻子诊治,皆说是孕期一般反应,过几月也就好了。可眼瞧着夫人昏昏沉沉,日渐消瘦无力,食不下寝难安,四肢却渐渐水肿得青筋显现,他越发不安。等到他请来了传闻中当代华佗之名的周太医,已有五月身孕的夫人见再也瞒不住,百般哀求一定要保住孩子,梁国公才知晓,原来妻子自小就有病症,而这病症难以有孕,可若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有了,于母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明白周太医的话,想劝说妻子不要这孩子,可一向与他心有灵犀的夫人也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她极力要保住这个孩子。
梁国公无可奈何,甚至几番欲在夫人食饮中下药,可每每看见妻子夜里辗转反侧辛苦难眠,却还始终温柔地笑着对他说他们有孩子了。那满脸的温情和浓烈的期盼深深令他动容和不忍,若是他执意要抹杀这条生命,这对于夫人是何等的打击。
梁国公痛苦万分地揉了揉额头,时至今日想起当初,依然是眦目欲裂摧心动魄。
梁国公不止一次地沉痛懊悔过,此生,他做过最后悔莫及的事便是心软留下那孩子,以至于生生断送了夫人的性命。即使当日接生婆满心欢喜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到他眼前,他也不看一眼。
姜玉淑的出生和存在令他绝望,梁国公不顾一切冲进产房,也只看见妻子满身汗湿浸透,整个人苍白无力地闭着眼,撒手人寰后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不曾抚平。
他还未来得及和她说一句话,转眼便是生离死别。他恨妻子自作主张,枉费了性命生下孩子,却将他们的白头共首的誓言忘的一干二净。
梁国公生性固执坚毅,认定的人和事便只一心一意,无论妻子是否生育,他早已决心此生只她一人。而满心深爱的妻子,却与他意愿相违,留下的孩子只能成为永远梗在心中的刺。
是以,姜玉淑出生之后,梁国公丧妻悲恸哀苦,醉酒之后竟然冲进房中,大骂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甚至执意要将她从奶娘手中抢走。
梁国公老太君闻讯匆匆赶来,老远边听见孩子被吓得哭叫不休,儿子却还在醉醺醺的试图追抢奶娘手中的婴孩。若不是老太君见状,当下手持拄杖一棍子打在儿子背上,只怕依照当时的情形,孩子定会遭遇不测。
梁国公被老太君一棍打醒,当下停住了动作,可对着那夺去自己爱妻的女儿他只有一腔的怨愤和冷漠。自那时起,姜玉淑便养在老太君膝下,可算是孤女寡老相依为伴,梁国公仿若没有这个女儿一般不闻不问。
除了母亲老太君硬要他为着姜玉淑的婚事出面,与老南平侯商议又去皇帝面前请亲,梁国公别的根本没有也不愿过多关心这个人。
而今日南平侯府的人突然找上门来,梁国公不用猜想也知道与他最不想面对的女儿有关。他心中本就存了厌烦和恨意,压根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等梁国公走近了些,应九躬身行礼,“见过国公爷。”
梁国公点头便做回应,眉头紧皱,冷淡地出了声,“何事?”
应九随即开口,将姜玉淑的事情前后说了一番,表明来意想请国公府代为请太医为夫人看病。
梁国公听完话,脸色未变,不见焦急也不见关心,只看了一眼应九,表情淡漠道:“她既嫁入南平侯府,生死都是南平侯的人,又来此作甚。”
“实在是夫人病急,侯爷去西南未归,特来请求国公爷下帖让太医来瞧瞧,如此不至于耽误了夫人的病。”应九回话道。
梁国公顿了一下,又调眼看向应九,“她若真的病的如此严重,为何你们侯爷不管她的生死,却要来寻我?”
说着又面露不愉,语气不善道:“南平侯不顾她的生死,那我国公府也无可奈何。人当初既已出嫁,就不要再来问我。”
“这……”应九愣怔了一下,有些吃惊梁国公如此说话,可看他态度十分冷然,眉眼间带有烦躁的模样又正欲开口解释,不想梁国公不耐烦的挥挥手,“回去吧,也别再来了。”
说完人转身就走了。
应九无可奈何,也只得回府告诉管家。
“唉,”管家听完后叹了口气,“这夫人自嫁到南平侯府就与梁国公府断了联系一般,当时大婚三日的回门也被梁国公一封信告知不必回来,如今夫人病成这样,想不到梁国公也不顾父女之情。”
应九和管家说明了梁国公态度十分冷硬,并无半分顾念之意,也只能再另想办法。而西南那边一连去了三日书信也不见回复,管家只好让之前的郎中继续为姜玉淑每日用银针诊疗,看着夫人毫无起色的模样,只能盼着侯爷早日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