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御书房传唤之后,薛寔胤被皇帝收回兵权的消息迅速在朝臣之间传开,很快也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皇帝苦苦等待的兵权终于回归,接下就迫不及待地对军中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改的事情是三代南平侯在军中立下的规矩,从小到大,从点兵训练到后勤值守;革的是人,凡与南平侯亲近的将领或平调出京或挪出要职,而在薛寔胤手上稍有军功未得重用的则清一色得到了皇帝亲批的提拔。
军队这番大动作,一干朝臣备是关注。皇帝想“去薛”之意以往也只是少数几个善度君心的老臣私下猜测,而现在传言说北郊军营连战马的编册都被推翻重新造册,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传的天下皆知,相当于就挑明了皇帝对南平侯的意思,谁人还会傻愣愣的朝着薛寔胤跟前去凑。就是原先有意与南平侯结亲的世家贵族也纷纷避嫌或是直接嫁女出府,生怕之前的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便是忤逆君心。
由此也意想不到引起了一场京城嫁女风波,这几日三天两头每日都有各式各样迎亲长龙穿梭来去,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世家豪族虽是临时嫁女却谁也不愿输了排场,那阵仗队伍差一点就要排到了宫门前的大街上去,一路吹吹打打的乐声此起彼伏,即便是偏距京城清净角落的姜玉淑也听得到这一日连一日的喜乐。
这月份正是中元将至,按理正式一年里媒婆司仪最闲散的时段,如今却比往常年末春前的成亲潮还要热闹几分,姜玉淑久待这里并不知晓外面的事情,也不由得好奇问起了每日出去采买的嬷嬷。
嬷嬷是个热心肠,说起京城这些事情消息也很灵通,她本就把姜玉淑当做了外来京城的姑娘,成亲新娘子和新郎官各人的名字和家室都说的十分详细,而顾及到姜玉淑对这些人家或许也想多些了解,又说起了不少世家宅院的传言。嬷嬷话中提起的几家姜玉淑还算略有耳闻,只是她素来与京城圈中贵妇鲜有交际,其中许多似真似假堪比话本还要狗血的宅院轶事她也从来没有听过,此刻也有些耳目大开。
不过最让她好奇其中原因的事,嬷嬷却说的有些隐晦了,许是她也不大清楚这朝堂之事,只简单提起了这约莫是这几家女方原先有意与南平侯结亲,不过近日传言皇帝与南平侯不和还收去其兵权,这才使得这些人家想撇清干系嫁女自保。
姜玉淑坐在院中的石桌边,虽是这离开南平侯府十日以来第二次听人提起薛寔胤,当听到皇帝收回他兵权时候仍旧不免惊讶。自古便有皇帝惧怕下臣功高震主,可也是徐徐图之卸去左膀右臂,薛寔胤及其身后的南平侯府已是三朝栋梁,皇帝有意防范也无可厚非,然这般做法确实令人唏嘘。
她虽也不喜薛寔胤其人,可抛却她与他之间那荒废的三年,她也听说了不少南平侯在沙场的种种神乎其神的传说,为国为民薛寔胤都是无可指摘的。
没有注意到姜玉淑的走神,嬷嬷继续在旁说起了南平侯,自然而然的提到了梁国公嫡女,姜玉淑才眨眨眼回了神。
她听着自嬷嬷口中说出自己与薛寔胤曾是外人眼中千里相守不离不弃的深情伉俪,说着京中人人知晓的她独守空闺的三年,从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那苦苦等待痴情不改的样子,世人永远喜欢传闻或故事里那些光鲜亮丽长相厮守的感情,竟也荒唐的在他们二人身上遐想,姜玉淑苦涩一笑。
看来当初那桩荒唐事还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可自己也从来不是嬷嬷描述的那个梁国公嫡女,也许薛寔胤其人比之话本里那些英明神武衷情专一的男子还有几分相似,可要说他们之间的感情那般缠绵悱恻恐怕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提起南平侯和梁国公嫡女的和离,嬷嬷似乎对此很是不解又无比惋惜道:“老婆子我看多了世间负心男女的虚情假意,却还是佩服这国公女儿,这三年来南平侯在外生死搏命,她在京中竟然甘愿新婚三年苦等,如今终于天下太平丈夫也凯旋归来,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没想到二人就和离了……可惜,真是可惜啊……”
她听着嬷嬷惋惜长叹没有搭话,伸手提起石桌上的茶壶缓缓倒满了一盏茶,视线看向茶盏上方不断腾起微弱白色的热气渐渐飘散,听着嬷嬷感慨也实在生不出任何可惜的感觉。
姜玉淑好半晌没出声,嬷嬷也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话锋一转便笑笑问她可要用些点心,见她摇摇头便称自己还有事忙就退下了。
许是这几日雨停之后天逐渐热了起来,她这一天在日头下坐的也久了些,听完嬷嬷聊起这些事情便觉得头脑一阵恍惚,原本端起茶盏想饮一口却眩晕的厉害,转为轻轻抚着自己的额头。
……
南平侯府内凉亭下,一棋盘两侧二人对立而坐,远方传来锣鼓唢呐聒噪的乐声,然半分没有惊动这一番天地。
薛寔胤褪了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官服,一身浅白色银纹锦袍,轮廓几分清减,唇色微微泛白,却带了几分柔和,一手执着白棋,目光依旧锐利一眼便瞧出了着对方黑棋今日的异常,没落子,只转而看向对面人抿唇一笑,不徐不慢开口:“济柏,你有心事。”
这几日来薛寔胤很是清闲,没了北郊军营的琐事,便只待在府中下棋。周济柏陪着薛寔胤多年随军行医,原本就与他在军中共同进退,无甚军职,这回索性请辞。很是难得二人每日在府中对弈,也无人打扰,多年驻军操劳鲜少能这般清净了。
周济柏为人性情淡然,很少牵挂羁绊,常在薛寔胤左右辅佐,二人是兄弟更是战友,他素来对薛寔胤的计划只执行任务不作他想,与薛寔胤给人外表温和的感觉截然相反,周济柏平日寡言少语人如清玉,就似他一身青衣的冷清模样。
他二人对弈棋风各不相同,却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可眼下,一黑一白的双方对阵中黑棋却因着刚刚一步已经招得满盘皆输。
薛寔胤收回了手中的白棋随意扔到了棋篓里,看着周济柏的目光澄澈明亮,在等对方开口,也不催促。
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周济柏低垂的眼神定定看着刚才自己一时失神落下的棋子,神情仿若出壳,许久才抬起头迎上那双眸子,唇瓣牵动开口道:“周家世代行医,南平侯一门曾对我祖父有救命之恩,我与你经年同袍从不疑你所有决定,可此番大事,我……”
未等他说完,薛寔胤有些苍白的脸仍带着温和的笑意摇摇头,“皇帝早已容不下南平侯一门,不是今日,不是三年前,是更早……”
周济柏有些愣怔,看着他此时面上仍旧维持的笑容,不禁蹙眉。薛寔胤已经连续服用这药五日,若是普通人恐怕两日便虚弱得不能下地,就是他这副常年累月在军中磨砺出的健壮身躯还生生熬到了五日,虽然看他除了面色苍白周身消瘦,周济柏也能猜到那药性折磨之下周身脏器异常崩坏血脉的痛。
“皇帝收回兵权绝不会就此满意,可天下人心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南平侯满门忠烈世人皆知,他若执意如此,世道自乱。”周济柏冷清的声音响起。
薛寔胤点点头,唇角却又多了几分讽刺的笑意,“南平侯一日不除,他不会安心,他眼中只有我的性命,也想不到这些。天下仁厚之士也多然则夜萤点点若非用非常之力不能聚之,更何况仁厚之士处江湖之远,位卑人轻也难为南平侯府鸣不平。昔日父亲便是相信这天理昭昭才会枉送了性命。”
周济柏听他提起老南平侯,饶是沉静如他,也无法忽略那眸中刻骨的恨意。
薛寔胤继续道:“如今他自以为天下太平万事大吉,我与我父征战多年功绩在朝,南平侯于他早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小小土司之乱,若是无他背后的手笔,何须三年之久,可让他失望这三年也不曾杀得了我,呵。”
周济柏如何猜不到他们在西南时,那偶有发生的“天灾意外”又或是军中层出不穷的“奸细”每每在薛寔胤率阵领兵要害时候发生,几次死里逃生场景历历在目,那原本就超出了土司之流的计谋。
皇帝心思阴狠,却性情急躁,三年来接连试图借刀杀人不成,等到南平侯平叛归来,碍于天下人之口,也更不好再暗中动手,可私下里却一直在等着机会,或是某天等不及了便是构陷也不在话下。
“你意既决,那我也不再多言。”周济柏也明白,除了这一招险棋,薛寔胤其实早已经退无可退。
薛寔胤没说话,忍住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味微微皱眉,伸手拿起茶盏浅抿一口才终于压下,而后又看向对面人,有些气息不稳地开口:“明日消息传入宫中,他定会派御医前来,这药你不必停下,若是更加有逼真有效果,才能让他信服。”
“此药最多不能超过七日,否则便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你。”周济柏有些迟疑,知道他素来能忍,现在脉象已经达到病入膏肓的境地,再继续下去就要弄假成真了。
“无碍,”薛寔胤抿唇一笑,笑的有些勉强,“只要明日过后十日之内世上再无南平侯,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