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07,周记面馆,一楼朝东储藏室改造的卧房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肩坐在桌旁。
“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女孩合上陈洁的日记本,顺手递还给张稚昂。
“除了第一篇日记,后面再没出现过周广平的名字,很难推测这个人是谁,”张稚昂接过日记放在腿上,想想又道,“另外陈洁几次提到陈志胜都是直接用的大名,跟妈妈和弟弟比起来,感觉她与父亲很疏远的样子。”
“这有什么,青春期女生跟父亲更亲近才是见了鬼吧。”
女孩走到书桌前,随手扯了个本子又开始写起什么,“说说尹千芊和学校的部分。”
“尹千芊和学校么,”张稚昂想了想,“两个女孩刚一入学就成了朋友,关系不错,但从初二开始,陈洁被同班的崔承宇和他的小团体霸凌,从那时起她就与尹千芊疏远了。”
“我对小女孩之间的友情故事不是很好奇,”女孩在作文纸上飞快书写,“九月中旬那篇有问题。”
“九月十七那篇是吧?”
张稚昂翻到那页,又看了一遍。
“我也在想,这里陈洁为什么突然痛恨尹千芊的胆子太小,还责怪她违背了当初的约定,什么约定呢?一辈子做好朋友之类的吗?可明明是她为了保护朋友主动远离的……”
陈洁的日记篇幅不算短,每一篇都更侧重情绪释放而非记录或描写。
关于尹千芊,她只写自己对朋友的想念或是埋怨,而对于崔承宇那群人,她更愿意在日记中咒骂他们的歹毒和愚蠢,而不是他们折磨人的手段。
不过还是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一些细节,深秋天气被抹布水淋湿的校服贴在身上有多冷,盛夏时节发炎流脓的烫伤创口又有多疼,这些段落看得人揪心。
见女孩专心书写,张稚昂再次拿起紫外线笔灯,举着日记本认真检查每一个边边角角,发现刚刚没翻到的最后一页居然还有字。
那像是一张名单,杜燕霞、陈志胜、尹千芊、崔承宇,包括周广平都在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我”,大概指代的是陈洁自己。
此外还有几个人,都是霸凌过陈洁的同学,前面日记中都有提及。
前几个名字的笔迹已经有些模糊,显然记录的时间比第一篇日记还要早上很多,也不知这名单是作什么用途。
更令人在意的是,这些名字后面划了很多用来计数的正字,正字最多的是“我”,六十二笔,其次周广平,五十笔,最少的是杜燕霞和尹千芊,两人名字后面各一笔。
张稚昂盯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正”字,突然抬起头看向女孩的侧脸。
“你回来以后有换过衣服吗?”
“什么东西?”
“你回来的时候还下着雨,身上淋湿了,有换过衣服吗?”
“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问的是,你在换衣服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吗?”
“你最好有话直说。”女孩开始不耐烦。
张稚昂直接拉过女孩的胳膊,一把撸起对方的袖子。
被打扰工作,女孩已经很是烦躁,但架不住张稚昂力气还挺大,试了一下居然没能抽出胳膊。
刚准备发作,却感到手臂上的皮肤一阵麻痒,低头一看愣住了。
惨不忍睹的伤疤从女孩手腕向上攀延,隐没到袖子的阴影中,除了日记中提过的烫伤痕迹,一道一道的割伤要更瞩目一些。
时间久一些的已经愈合,形成比肤色稍浅的疤痕,时间近些的还有没能完全脱落的痂。
“换衣服的时候没注意吗?”
“……只换了外套。”
张稚昂没松手,就着弯腰的姿势,缓慢且认真地抚过女孩手臂上的每一道伤痕。
它们红红白白地交错在女孩干瘦的手臂上,深浅不一,就像某种加密过的摩斯电码,而密钥早就消逝在十三年前的雨夜,无人能解读出这背后究竟是陈洁的求救还是宣泄。
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女孩还是莫名不自在,想要将袖子放下再说话,没想到张稚昂并不配合,突然施力将女孩的手腕死死固定住,一言不发地继续抚摸那些疤。
女孩的目光追随着对方的手指,从手腕一路向上探去,直到肘动脉附近的最后一道。
“还真是六十二笔。”张稚昂自顾自地说。
女孩甩开紧紧箍着自己的手,“什么意思?”
“六十二道笔画,六十二道伤疤。”
张稚昂帮女孩整理好衣袖,又拿起床上的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递过去。
“如果这数字不是巧合的话,这一页就是陈洁的私人账本了。”
女孩打开紫外线笔灯看了一遍,“用来记仇?”
“没错,所以自残也算在里面。”
“而正字最多的,除了她本人就是周广平了,”女孩端详着这份记仇名单,“或许也是霸凌过她的同学。”
张稚昂想起什么,开始在桌面上翻来翻去,最后找出一张打印纸。
“应该不是同学。”
女孩探头过去看,发现是一张年级通讯录。
两人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就连家长姓名也没放过,最终发现日记中的几个霸凌者都在上面,唯独没有周广平的名字。
线索再一次断掉,两人都感到有些无力。
女孩疲惫地按着眉心:“这家人情况比较复杂,樊楼提供的情报不足,先别费那个力气去猜了,等等外援。”
说完拿着刚写好的一页纸走到窗台边,又不知从哪变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纸张。
只见那纸燃烧出的烟没有直线升腾,而是在这无风的室内盘了几圈,最后悉数消散,只余下一小撮规规矩矩的纸灰,与空气中似有若无的烧纸味。
随手将打火机丢进卫衣口袋,女孩回过头对张稚昂道:“天快亮了,等下还得麻烦你假装出门上班。”
张稚昂一愣:“我还可以自由活动的吗?”
话音没落地,门外突然有人走动的声响,不像昨晚的脚步声那样偷偷摸摸,所以叫人听得清楚。
紧接着,伴随两下短促的敲门声,外面的人:“吃早饭咧。”
是杜燕霞。
屋内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女孩才去开门。
见开门的是陈洁,杜燕霞以为客人还在睡:“小点儿声,别给人吵醒咧……”
张稚昂赶紧起身打招呼:“早上好。”
抬头见张稚昂已经穿戴整齐,杜燕霞惊讶道:“你咋也起这早?昨夜个忘问你几点上班儿咧,你说这事儿闹的,这丫头起床动静大给你吵醒了吧?等她上学去了你再睡会儿呢?”
张稚昂时刻谨记女孩的警告,可不敢一个人在这里多待:“没有没有,这几天工作忙,原本也是要早点去单位的。”
“这大冷天儿咧,那快来吃点儿热乎的再出门儿吧!”
等两人洗漱好出来,杜燕霞已经把早餐备好,四人份的豆浆和包子冒着热气摆在桌上。
桌前已经坐着一个小男孩,看上去还不到十岁,想必就是陈洁的弟弟陈勇,吃得脸都快要埋进豆浆碗里。
可就在张稚昂与女孩也入座后,陈勇吃得越来越慢,最后直接不吃了,直勾勾盯着对面坐着的两人。
张稚昂以为是小孩看自己眼生,笑了笑以示友好,谁知这一笑不要紧,陈勇像是中了邪一样,把碗一摔嚎啕大哭起来。
场面突然失控,不习惯这等阵仗的张稚昂手足无措看向女孩,而后者无动于衷,只是把幸存的豆浆碗朝自己方向护了一下,防止也被陈勇打翻。
“哎呦!这又咋了?”
原在厨房洗洗涮涮的杜燕霞闻声赶来,看到身上一片狼藉并且还在嚎哭的陈勇:“好咧好咧不哭啊,不认识这个阿姨是不是?没事咧,她是妈妈的朋友……”
杜燕霞把陈勇搂在怀里,哄小孩一样摇来摇去,任由陈勇脏兮兮的手在她衣服上抓出一团团污渍。
按理说十岁的年纪,怎么着也快小学毕业了,可陈勇现在的行为更像是个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
女孩扶起陈勇打翻的碗放回桌上,还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塑料制品的声音。
对比桌上其她人的碗碟都是易碎的陶瓷材质,两人心里都有了大致的猜测。
“不好意思啊,”张稚昂率先开口,“是我刚刚吓到他了。”
杜燕霞有些窘迫地抬起头:“哪儿的话,这娃就是胆儿太小,再大点就好咧……我去带他换身衣服,你俩先吃哈。”
说完便领着陈勇上了楼。
看着眼前的狼藉,张稚昂去厨房找了抹布跟拖把,将地面和座位大致收拾了一下,然后看向还在慢条斯理享用豆浆的女孩,忍不住苦笑。
“您倒是处变不惊,还顾得上吃早餐。”
女孩只喝了碗豆浆,无所谓道:“人到饭点了就该吃东西,你不饿吗?”
张稚昂闻言居然也真的开始感觉到饿,跟着坐下吃了个包子。
吃之前没忘掰开看了一下。
还好,是素馅的。
等到杜燕霞带着陈勇下来的时候,张稚昂正在收拾桌上吃完的餐具。
“你说你,做这干啥?放着俺来!”
杜燕霞赶忙上去接手。
“顺便而已,打扰一晚挺不好意思的。”
“这有啥,”杜燕霞看起来有些憔悴,“俺还得谢谢你昨儿个愿意听俺叨叨——”
出门前,张稚昂去卧室取外套,隐约听到杜燕霞对桌边的“陈洁”说:“……又喝大咧,楼上睡着……顺路……你弟学校……”
于是当两人终于站在周记面馆门口,打算一个假装上班一个假装上学的时候,旁边还多了一个陈勇,正全神贯注摆弄着手里的汽车玩具,倒也还算安静。
女孩头也不回朝路口走去,并不理会这个便宜弟弟,张稚昂见状只好拉着不情不愿的陈勇立刻跟上去。
走出胡同时,张稚昂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提醒了一番,如今是朝气蓬勃的2009年。街上不是高消费的餐饮品牌和大型商场,而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早市。
火烧豆浆油炸糕,包子筋饼豆腐脑,热气腾腾的叫卖声驱散了十一月份清晨的寒意,只是总感觉哪里不对。
“左顾右盼什么呢,看路。”
女孩出声提醒。
“街上的人是不是有些奇怪?”
“看出什么了?”
“怎么说呢……完全不是真人啊?”
无论商贩还是居民,好像都在重复一段相同的动作,不注意还没什么,可稍微多看几眼很容易就察觉出违和。
“就比方说那个大娘,”张稚昂示意女孩去看巷子口的早餐车,“她刚刚用一模一样的表情、话术和肢体动作卖出了五份蛋堡,买蛋堡的客人好像来来回回也一直是那么几个。”
“你还挺敏锐,”女孩掂了掂肩上的书包,“因为她们确实不是真人,只是杜燕霞幻想出来的投射,自然只能作出杜燕霞认知中的行为,你可以理解为拍电影,街边商贩只是龙套,而陈勇这类她更熟悉的角色戏份多一些,行为模式也就更丰富。”
“原来如此。”张稚昂点点头,“不过说起来,我们知道学校要怎么走吗?”
“不知道,但可以跟着前面那些学生一起。”
三人就这样沿着街道走,周围出现越来越多穿相同校服的学生,看来这条路没错,而张稚昂一路上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感兴趣。
这片市区她小时候不常来,但记得这里有个百鸟园,非常热闹。一街之隔就是新京市最大的古玩市场,后来被线上经济倒逼,老板们都开始琢磨直播带货。再往前应该还有个连锁冷饮店,小时候妈爸总带自己去吃。
心思都被这些东西勾去了,张稚昂没能注意到,在转过上一个街角之前,身旁的女孩突然被人捂住嘴,一把拖进了胡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