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正站着折返回来的时亭。
长风乍起,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崖上暮色四合,月光却很皎洁。
四目相对,时亭半眯了眼睛审视,玄衣人则在看到时亭的那一刻,便将手从刀柄上拿下。
时亭没再继续出手,摩挲着手中做暗器的竹叶,道:“又与阁下见面了,只是阁下乃是无名无姓之人,如何能祭奠有名有姓之墓?”
玄衣人将酒提起来晃了晃示意,然后回过身,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时亭,抬手继续揭酒封。
时亭足尖一点,跃至玄衣人身侧,同时一道寒芒闪过,惊鹤刀架在了玄衣人的脖颈上。
只要稍微再往脖颈里一点,以惊鹤刀的锋利程度,能顷刻间割下玄衣人的头颅。
玄衣人依然戴着覆盖全脸的面具,时亭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时亭能察觉到,他整个人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惧意,亦或是防备。
甚至,他像是笃定自己不会下手一样,手上动作没停,不急不慢地将酒封揭开,然后松手,让酒封的红绸随风飞起,飘向远方。
很快,时亭闻到了酒香。
是上好的北仓酒,浓烈而醇厚,带着独有的霸道。
久违的味道。
玄衣人丝毫不顾刀剑在身,将一坛酒尽数倾倒在葛韵面前,末了把空荡荡的酒坛示意给时亭看,意思是:
你看,我真的只是来祭奠的。
时亭没立马放下惊鹤刀,问:“阁下认识葛大人,并且在北境待过?”
北仓酒产自华北道的北仓县,因酒性过烈,并不得南方喜爱,倒是北边常在冬季喝了取暖,其中又尤以北境边军最为钟爱,故而北仓酒又有镇远军军酒之称。
很少有人知晓,葛韵其实也在镇远军待过,那条腿也是在北境废的。
葛韵回帝都后,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北境,时亭本以为他忘得差不多了,直到葛韵遇刺,时亭搜查葛院,在后院发现一个埋了很多年的空坛子。
那个空坛子,正是镇远军专门用来装北仓酒的。
所以,北辰过来的时候给老头带了坛北仓酒。
如今玄衣人带了第二坛。
长亭崖上,只有这两坛北仓酒。
玄衣人看向时亭,这次没有选择避而不答,而是用手比划了句话。
时亭眨了下眼,直言:“我不懂手语。”
玄衣人轻笑一声,示意时亭伸手。
时亭想了下,将另一只手伸给玄衣人。
时亭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皙细腻,而是带着因练武才有的独特力量感,加上五指修长,手掌如璧,颇为赏心悦目。
玄衣人欣赏了会儿,一手托住时亭的手,另一手伸指做笔,在掌心书写。
于是,长亭崖上便出现了奇怪诧异的一幕:
明明两人彼此靠近,看起来动作颇为亲近,但偏偏一人的刀还架在另一人的脖颈上。
玄衣人写得很慢,很轻,像是羽毛轻轻扫过。
时亭等他写完,念道:“故人。”
好一个故人。
时亭不禁笑了下,问:“既然是故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玄衣人便又在他掌心用修指落字,写得仍然很慢,时大将军很想催一下,但介于两人不熟,便只默默等着。
末了,还没等时亭将掌心上所写念出来,玄衣人身形突然有了动作
——不是朝后避开惊鹤刀,而是朝前撞向刀刃!
电光石火间,时亭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刀,并在玄衣人肩膀处给了一掌,将人推开。
“你这是做什么!”时亭莫名其妙地看向玄衣人。
玄衣人揉揉自己肩膀,歪头看向时亭,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时亭无奈,道:“阁下所言,时某自会验证,至于故人与否,并非一面之词。”
说罢,收了惊鹤刀。
玄衣人见状,端端正正地朝时亭抱拳,示意自己明白了,颇有种“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意味。
不过下一刻,时亭却突然出手,抓向玄衣人的面具,玄衣人则是早有预料,倏地侧身躲开时亭,但他万万没想到,时亭的另一只手已经到了他的腰侧
——那里的腰牌才是时亭的真正目标!
障眼法。
玄衣人轻笑一声,半点不挣扎了,直接站住不动,将腰牌大大方方露给时亭,时亭本来打算费些功夫,不曾想对方这么配合,不由愣了下,满脸狐疑。
玄衣人见时亭不动手,干脆自己解下腰牌,递给时亭。
时亭警惕地接过腰牌,然后下一刻玄衣人果然有了动作,与此同时,惊鹤刀迅如疾风,也再一次架到了玄衣人的脖颈间。
只是时亭发现,对方压根儿不是想跑,而是捡起地上灯笼,给自己照明,意思也很明显:
仔细看腰牌,假不了一点。
其实在时亭瞥见腰牌那一刻,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眼下接过来,在灯火中细看,也并未发现不妥。
“六合山庄的人。”
时亭抚摸着熟悉的纹路,问,“是大庄主让你来帝都帮忙,还是二庄主?”
玄衣人示意时亭伸手,还想写。
时亭:“用手比划即可,一和二我能分清。”
玄衣人似乎是遗憾地轻叹了声,然后用手比了下“一”。
是大庄主。
那就没问题了。
时亭将腰牌还给玄衣人,道:“六合山庄的身份,我不会怀疑;但你是否是故人,日后自见分晓。”
少时,惊鹤刀锵地一声收刀入鞘,在寂静的山崖上格外清晰,意思很明显:
暂且信你一信,但凡日后发现有所欺骗,惊鹤刀必然亲到。
玄衣人点点头,但却并不走。
时亭问:“阁下想好露出真容了?”
玄衣人闻言,又朝时亭歪了下头。
不过时亭依旧没什么反应,并没看出这个动作有什么特别,目光疏离而清冷,和看昭狱里的犯人没什么不同。
玄衣人无奈地轻笑一声,将手中灯笼递给时亭。
时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对方刚才的那声轻笑里,带了几分无奈。
待时亭接过灯笼,玄衣人抱拳告辞,仅仅转瞬,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时亭这才发现,这人是把灯笼留给自己了。
故人?
时亭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忆,并没有想起北境曾经还有这号人物。
何况,七年前镇远军兵变,死伤无数,还能留下几位故人,让他如今相认?
但……
时亭看着自己掌心,慢慢握紧。
但如果不是故人,又怎么会知道那段毫不起眼的往事?
多思无果,时亭轻轻摇了下头,离开长亭崖。
月华如水,那道玄色身影立在高处,望着那点灯火顺着蜿蜒山路消失,似是流星划过。
少时,一枚金钱镖被抛向空中。
随着葛韵遇刺案的推进,如时亭所料,丁家不仅沉得住气,准备也做得足,从金吾卫到监门卫,再到六部,帝都涉案官员百余人,但都无法直接牵扯到丁家。
丁大江倒是直接经手了此事,身上各种嫌疑,偏偏丁党又早就控制住了他。审讯时,他一口咬死是自己被北狄人骗了,留下一封谢罪书,便在大理寺的牢房里自尽了,死无对证。
“这个老东西,比四条腿的王八还能藏!这大理寺少卿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时志鸿仰天长叹一声,直接摊在了一堆卷宗上,蔫了吧唧的。
时亭倒并没有多意外,在一堆乱糟糟的卷宗里刨了块空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丁道华在西大营待了九年,又做了六年丞相,无论文臣武官,还是帝都地方,都有他的人,可谓树大根深,要想撼动绝非一朝一夕。”
时志鸿郁闷地嗯了声。
时亭能明白时志鸿的焦灼,毕竟在过去五年里,这位曾经的国子监骄子屡遭丁党打压,又见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过程,诸多无奈经历了个遍。
不仅是他,朝中许多官员皆是如此,唯一区别是时志鸿因时家关系还能坐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做些努力,更多人则是无能为力,心灰意冷。
时亭将答应过的八珍糕拿出来给他,道:“吃完了有事做。”
时志鸿勉强拿了块八珍糕塞进嘴里,蔫了吧唧地道:“啥也查不下去,还能有什么事做?我还是上折子,让陛下把我这个大理寺少卿撤了吧。”
时亭话不多说,从袍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递给时志鸿,时志鸿一愣,连忙双手接过
——是崇合帝的御笔亲书。
时志鸿小心拆开,忐忑看完,瞬间破涕为笑:“陛下并未责怪我办事不利,只嘱托我用此案另作文章!”
时亭适时道:“所以并非毫无收获,借葛院刺杀案,陛下可以罢免一部分丁党,然后安插自己人,而丁家为了避嫌,不会干预太多。况且,此案并非没有入手之处。”
时志鸿想了想,问:“严桐不在帝都了,莫非去找相关线索了?”
时亭点头:“所以你只管把郭磊看好,要钓出来的人,要查的真相,一个都不会漏。”
“明白。”
时志鸿将密函揣好,心里终于有了底,食欲一下子便好了,当即一口解决掉三块茯苓糕,完全不怕噎。
时亭摇摇头,给他倒了杯茶。
“对了表哥。”
时志鸿突然想到什么,腾地坐起来,“有个有意思的事,给你说了解解闷?”
对于四路八卦,时亭向来没什么兴趣,但看时志鸿兴致勃勃,嗯了声。
“此事你肯定感兴趣,和那位马上要到帝都的西戎二王子有关。”
时志鸿笑道,“那位二王子啊,可是位顶级活宝。”
时亭确实来了兴趣,道:“说说看。”
西戎王乌木珠和西戎王后安乐公主都是叱咤风云的狠角色,当初这夫妻两仅用十年便让西南诸国臣服,奠定了西南霸主的地位。
其长子乌宸也是天生的将才。八年前,镇远军与西戎联手对抗北狄,时亭见过乌宸本人,并与之合作,很清楚对方的实力。
有这样的父母和兄长在前,若还能养出个活宝,实在稀奇。
“就从礼部尚书左丘迹奉旨出京,去青城接二王子说起吧,那老头接了这差,也算他倒霉。”
时志鸿毫不遮掩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按理说,从西戎到帝都,走得再慢,二个月完全够了,但是二王子生生走了四个月才到青城,而且还不走了呢。这左丘迹到了后,左劝右劝,口水都说干了,但怎么着都没法请动这位爷。你猜,他为什么非要留在青城?”
时亭沉吟片刻,道:“青城既非军政要地,也非繁华有趣的城镇,没什么格外的看头。”
“哎呀,我说了表哥,你不要把他想这么有心机好吗!”
时志鸿啧啧两声,续道:“你绝对想不到,他一个王庭出身的人,因为看到青城百姓插秧,觉得非常有趣,于是要留下来学,谁劝都不好听!”
时亭疑惑:“我记得,这二王子该有二十二三了吧。”
时志鸿:“谁说不是呢?左丘迹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人家二王子一门心思要学插秧,左丘迹只能给他安排上。”
时亭转着手中茶杯,道:“到底是锦衣玉食长大,估计没一天就不感兴趣了。”
时志鸿:“表哥猜的没错,别说一天,半天就没兴趣了。”
时亭问:“那后来怎么又拖到现在?”
时亭故意卖关子似的停了会儿,才道:“原因很简单,这二王子不仅是个活宝,还是个病秧子。”
“就学插秧当天,他早上就开始咳嗽头晕了,然后还坚持去田间,结果秧没插多久,人就受不住,直接倒了,据说头朝下插在水田里,比他插的秧直多了,吓得左丘迹当场晕过去。这么一闹,自然要留在青城养病了。”
“还有之前走那么慢,也差不多是类似的原因,什么看到林间锦鸡好看,跟着进了山贼窝子,什么研究水车构造,结果摔进溪水里发高烧,还有什么要给土地庙的墙上题诗,却在梁上发现两条蛇,吓得直接晕厥过去。”
“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